农家草莓铺

@小盘子

【楼诚】我曾经体验过夜

『我曾经体验过夜的凄清。 

我曾经步入雨中——归自雨中。

我曾经走过最远的街灯。』

明诚背着一筐刚出炉的可颂面包从拉奇诺大街走过,要到墓地去。他脚步沉稳,额头却冒出细密的汗珠来。

这不是他加入巴黎青年团以来第一次执行任务,却是第一次执行关键任务。他用余光撇了撇背着法棍面包的同志,她已经隐没在街道的尽头了。

明诚无声地松了口气,天开始下起雨来。法兰西冬季的冻雨刺骨,可也无暇顾及,明诚脱下身上的风衣,替代了面包框上早已湿透的牛皮油纸,确保能将筐内的新鲜面包完全遮盖,才又背起面包筐来,把自己隐没在夜巴黎奥斯曼风格的大楼中悄然疾行。

联络点在城外,任务必须在凌晨之前完成,明诚的脚步和雨丝飘落的速度在同步加快,很快便浑身湿透了,冰凉的混杂着薄霜的冻雨渗进单衣里来,让明诚保持警觉,时刻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响动,穿越灯红酒绿,往郊区进发。

可就在经过贝克水泥厂,就要出城时,明诚借着厂房的昏暗灯光,看见两个法棍面包横在水洼里,那面包表面烙着和自己背上的可颂面包一样的花体字。

明诚感到背脊一阵发凉,他和那位同志虽路线不同,但会在水泥厂汇合,她若被捕……这两个法棍,就是在警告自己:“快走”。

明诚迅速闪到了一个大型的水泥搅拌机后,将面包筐卸下来,将做好记号的可颂面包和那两个法棍面包一个个掰开来。面包里面放的是零件,巴黎组织上唯一一个无线电台拆解下来的零件。为将电台成功转移到新的据点,青年团的同志要联合将零件运送到郊外的墓地去。没有人会想到,巴黎已故华侨的墓碑里,会藏着一条主义卫士联通外界、组织活动的生命线。

明诚把零件擦干净,藏进皮带里、鞋跟里甚至袜子里,把剩下的整框面包扔进了搅拌机,裹上风衣从围墙上跳下去时,刚刚好听见一声枪响。

明诚的心重重地沉下去。如果是自己先到达水泥厂……明诚来不及流眼泪,但他确定那位并肩作战已有一年的女同志没有供出他来。他钻进密林里,原来的路线被迫放弃了,郊外小路必有埋伏,虽然夜晚的森林有无限的危机,他无暇细想,只往前路奔去。

在夜色和雨幕的遮蔽下,明诚终于在天空逐渐变成酱蓝色时到达墓地,把零件埋入一处红色土壤中,任务才算结束。

回到组织为他租用的小公寓,关上房门,才真正阻隔了连夜雨幕。森林里尽是山石荆棘、蛇虫鼠蚁,明诚顾不得处理身上划破的口子和浸了鲜血的风衣,脱下厚重皮靴,坐在窗前,拧亮台灯,在信纸上续写道:

如未曾见过夜,不知黑暗为何。

如未曾见过光,不知长夜为何。

如未曾见过您,不知光为何。



『我曾向最伤心的小巷凝视。

我曾经越过执勤的更夫,

垂下眼睛,不愿意解释。』

明诚攥紧手里的钢笔,深吸一口气,窗外雨停了,天渐渐亮起来。他却想起了另一个黎明,那个被自己养母拳打脚踢后,在冰冷的地面不知是痛醒还是饿醒的黎明。

说的虽然是黎明,但醒来后最大的事情也不过是在箱子里提水烧饭洗洗衣服,远远算不上值得期待。

可现在不过十年,那个每天只能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的孩子,竟远渡重洋来到了法兰西。那个最大的渴望就是吃一顿饱饭、眼界还没有一条巷子宽的孩子,成为了有着救世理想,胸中装得下江河湖海的少年。

是因为谁呢?

哥哥,我为什么不能在上海继续上学了?他曾问过一个人。

那人只是微微一笑,拿手指点点他:前阵子从我桌上拿的小册子,可是没读好?

当时明诚的脸一下就涨红了。小时候,那人总在书房里读书,有时可以一两天不出门,三餐都要小丫头端进来。他一读书,就不理自己了。小阿诚就一直想看看,那书本究竟是何种魔力,常常和明台趁他不在偷偷溜进书房里,明台进去顺钢笔、顺地球仪,他就偷偷看放在桌上的书。这些年来,竟然已经习惯了,要读他读过的书,要临摹他的笔记。

那本《警世钟》是他拿的,他也想起那句话来:“越恨他,越要学他;越学他,越能报他,不学断不能报。”

那是来巴黎之前,他的大哥最后一次揉他的头发,掷地有声地说道:“别求新声于异邦”,只要肯努力,在哪里都一样可以成长。

可在您身边可以更好的成长。明诚想。

在他刚到明家的第三年,就能坐在那个人的怀里自己读书了。当时他已经在看《治国方略》,明诚读的还是《大学》,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念着。

那个人揉揉他脑袋,轻轻感叹:唯有修身齐家,才可治国平天下。可现世光景,如天下不平,何以谈身谈家?

小小的明诚,后脑勺贴着那个人的胸口,感觉到他磁性嗓音中的低沉共振,抬头用懵懂的圆眼睛看见了他眼中的坚定和固执。

那时游行不断,学生yun动愈演愈烈,那个人从日复一日闷在书房,到整日整夜离家不归,明镜总是问,他就说课外活动去了。

这些小明诚都看在眼里。才不是什么课外活动,大哥一定是在干大事,大哥和别人是不一样的。从他把自己从冰凉的地面抱起来,从地狱带到人间的那天起,明诚就深信不疑。

就像如今两人都在巴黎,却都早出晚归一样,明诚从不问他去了哪里,也不问他何时归来,因为他知道,不管去了哪里,他们总是会走到一条路上来的。



『我曾经悄立,将足音踩住,

当远方,从另一条街上,自屋顶传来中断的高呼。』

哥哥,阿诚什么时候才能辩赢您呢?

当所有的疑问在他那里得到解答,所有的论点却被一一驳回时。小明诚曾经那样问过他。

等到你把这里的书都看完的时候。他回答。

明诚望着高高的书架发呆:我不是怕读书,而是我在读书,你也要继续读书的,你的脚步那样大,我怎可能追上你。

那个人爱读书、爱辩论,却从来不空谈。懂经济、读政zhi,却也懂得生活。懂得修好明诚最喜欢的汽车玩具,懂得牵着明诚的手到市集去看戏,懂得在元宵节给明诚做一排五颜六色的鲤鱼灯,懂得在明诚哭鼻子的时候温柔地安慰,说“你是明家人,是我最重要的人。”

见过这样美好的人,还会再倾慕怎样的人?明诚想起离开上海前一夜,他偷偷拿走自己兄长的衬衫,躲在被窝里自我抚慰,结束后彻夜难眠,爬起来写过那样一张纸条:

一切都是顺理成章,一切都是自然而然。

我懂得什么是模仿,便模仿你。

我懂得什么是学习,便学习你。

我懂得什么是关心,便关心你。

我懂得什么是舍不得,便舍不得你。

我懂得什么是思念,便思念你。

我懂得什么是欲,便想要你。

当我懂得什么是爱,我知不可爱你。

纸条被撕成几份。明诚想:既然我的情窦不会再开了,那就藏在那个小汽车的轮子里,藏在看戏时偷偷看他的目光里,藏在鲤鱼灯的小尾巴里吧。



『但不是呼我回去,或是说再见:

而更远处,自一出世的高度,

一座灿亮的挂钟悬在天边。』

在圆满完成电台转移任务后,明诚终于得以执行更高阶的任务。但没想到的是,迎面走来的是日思夜想的那个人,只是,好像并非志同道合,而是狭路相逢。

被他拿枪指着的感觉很复杂,复杂到明诚忘了那天凛冽的寒风是怎样刀一样刻进自己的胸膛,忘了自己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死囚,他知道真相要到来了,代价是自己的性命。

可他宁愿不要真相,他要这个人一生安宁。

于是当他被那个人推上巴黎北站的月台时,眼里噙着泪。眼前的人从未让自己失望,就像自己一直坚信的那样,他走得很远很高,自己依然追不上。

一个人走了那么远,你怕过吗,累过吗?他想问。

那人却看穿他眼中疑惑:蹈海而死,亦死得其所,明某人无所畏惧。

我是一个军人,从现在起,你也是了。他说。

明诚知道这是认可,胸中激动难以言表,但两人刚一汇合,却又要离别,心中更是百味杂陈,泪便要夺眶而出。

不许哭。那人严厉地喝止,却又耐心地教诲:记着,网能捕鱼,却不能捕捉天空上的鸟。我们终有一天不再是落网的鱼,而是自由飞翔的鸿鹄。

明诚立正,向他行了一个军礼。

此去伏龙芝路途艰辛、任务艰巨,可若是能够更靠近你,靠近理想,我亦无所畏惧。

自由,很珍贵,但像你这样的人更甚。正是因为受过苦、见过恶,我们才更渴望那照亮黑夜的繁星、普度众生的阳光。

到列宁格勒的车程很远,那个人为自己准备的行军背包很沉。

明诚打开来一样样细数,有两瓶水,有几个扎实的干粮面包,钢笔墨水和笔记本,一套盖了红印的入学档案,一把当下最时尚的wenger瑞士军刀,一本翻译成法语的弗罗斯特诗集。

是那个人常读的诗集,书里有他的笔记,飘逸的花体法语,“Liberté,Égalité,Fraternité,ou la mort.”

还有几行像是刚刚写上去的字:盼早归,同行。

明诚望着车窗外的原野,心中一片澄明。



『一座灿亮的挂钟悬在天边,

宣称时间既不错,也不对。

我曾经尝过夜的滋味。』


End.



注:

1.文中『……』引号内引用部分为美国诗人Robert Frost作品《我曾经体验过夜》,余光中老先生翻译。

2.Liberté,Égalité,Fraternité,ou la mort:自由、平等、博爱,或死亡。

3.题外话1:明楼早就在感受到阿诚的纯真赤忱、好学敏思,在他不断的发问过程中、相互促进共同进步的过程中就逐渐倾心啦,只是文中的阶段两人无法互诉衷肠而已~

4.题外话2:谢谢咪咪 @mimi剑雨秋霜 邀请参加活动。很久没写文了,表达得不太好。文中的“那个人”没有名字,他是阿诚的明楼,也是每一道我们生命中的光。其实这不是一个单恋的心路历程,而是向那片星辰,那片阳光致敬的过程。愿在这盛世之下,我们心中都有一个向往的人,带你离开黑夜的人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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