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家草莓铺

@小盘子

【楼诚】没齿

*慎

 

大海航行靠舵手,万物生长靠太阳……
广播喇叭还在嗞嗞的响,生产队就又急着在旗杆下做起了晚汇报。
明教授拎着麦麸纸袋从粮站出来,在刷满赫赫然黑白大字报的砖墙下疾步走过,学生都“武斗”去了,根本没人有心思学习,他从学校退下来赋闲在家已经三个星期,除了在煤油灯下翻翻书,就是照顾老伴儿。
篱笆外腥风血雨,篱笆内倒是清静。

 

待明教授推开院子的篱笆门,地里却一片狼藉。
隔壁老李头的自留地上种过地瓜,现在已经被宣传队派人薅得苗儿也不剩了。
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,四下张望了一下又闭了嘴,脚步加快往屋子里去。

 

屋里的光线很好,夕阳的金辉斜照进来,明诚和明娟在餐桌边坐着等他吃饭。
大叔回来了!诚叔今天精神很好,怎么也不肯先吃,说要等大哥回来呢。
明娟是明堂的二女儿,在国营奶厂上班,几个月前明楼还在教书,她只有早上忙,便过来帮忙照顾明诚。

 

明诚的头发也追着明楼渐渐灰白了起来,可眼睛还和年轻时一样亮。
他看到他就咧嘴笑,等他刚坐定,便给他夹了一块最饱满的土豆。
明楼把土豆扒进嘴里,有一丝甜味。
他笑了,这说明明诚的记忆今天没问题。

 

不知是不是年轻的时候要记的事太多,明诚老了就开始健忘。
一开始只是把伞落在了副食店,把钱袋忘在了邮电所,后来有次下大雨,他出门换米回来,米袋子妥妥的抱在怀里一点也没湿,脚丫子却光光的踏在水里,原来是抖鞋子里的水忘记穿上了。
再后来就愈演愈烈,一阵好一阵坏,有几次都找不到回家的路,再加上街坊邻里都互相防着,就怕人打小报告,没人会真心帮忙,明楼便不再让他单独出门了。

 

饭后歇息了一阵,明楼就让明娟端了水来,自己撸起袖子给明诚洗脚,见他心情好,边洗还边打趣:
你小时候我伺候你,你长大了伺候我,你老了我又伺候你,是不是在还债?
明诚笑,眼角的纹路加深下去,在他看来却也可爱:
那你死了我可追到阴曹地府去伺候你,不然债可还不清。

 

明楼也笑,鸳鸯铁盆里的水清清亮亮,他捉着那枯瘦的脚踝,不知怎的语气就嗔怪起来:
记性这么差,那时你可不一定记得。
然后他就看眼前的老小孩把脚腕挣脱开,脚趾撩起来把水滴溅到他手上,眼里笑盈盈的说:
不敢忘。

 

一个恍惚,这情景竟似曾相识。
那晚是个中秋夜,戴笠刚刚向周佛海发出晚宴请柬,明公馆外便停满了车,车灯齐刷刷的往院子里射。
明楼知道他们身份特殊,这场胜利他们期待已久,却对他们并不宽容。
盘根究底的审问是是小事,只怕他旧伤多体质虚,挨不过无休无止的漫长刑讯。

 

可他想的却还是自己:
大哥,我们的名字是脏的。
以后生活好了,他们却忘了你,你怕不怕?

 

明楼却满不在乎的笑笑:
我不要谁记得我。
顿了顿,却还是补上一句:
你会记得我的对吗?

 

面前的人眼角弯弯的,轻轻把他额角发丝拨开,笑起来还是一副少年的样子。
只听他一字一顿的说:

不敢忘。

 


可他终究还是记不清了。
忘了要穿外套冻的直打抖,忘了卧室在哪边直接就睡在椅子上,忘了有没有吃过饭,调和的稀粥吃了一顿又一顿,吃了吐,吐了又吃。

 

明楼给他拍背,换衣服,处理他的呕吐物。
他清醒的时候会对他说谢谢,却叫不上来他的名字。

 

明楼摇摇头,轻轻揉着他的背。
没关系的。
在这席卷而来的时代洪流中,爱或者是痛,记得或不记得,不过都是最微渺的小事而已。

 


房门被撞开的时候,明楼在给明诚喂水。
一盏汽灯唰的被打开,把整间屋子照的像白天一样明亮。
红卫兵冲进来的速度几乎跟光扑进来是一样的,明楼还没反应过来,白纸长帽就扣到了他头上,几双膝盖顶着他的脊背,猛力的系紧绳索,他手里的碗咣啷的碎在地上。

 

明诚许久没见过这样阵势,瞪大了眼睛,牙齿哆嗦着,站起来愣愣的就往卧室里去了。
明娟也慌,看看明楼,又看看明诚,一时竟然不知该顾哪边。
明诚在屋子里来回的走,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在念着什么,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小姑娘跟上去才听清他说的是:
家伙呢家伙呢。

 

其他人没听明白,只笑说这是个老傻子,就不费精力斗了。
明楼却心里一沉。
他知道他是在找枪。
可那一群暴躁的年轻人把这平房翻了个底儿掉,却也没找到什么实质性的“家伙”,只有明楼的一筐书被刷拉拉的倒在了地上。

 

你们看,这就是证据!
我就说他走“白专”道路!
眼里荡漾着火光的是邻居老李头,检举揭发明楼的就是他,营生路断了就赚陪斗的钱。说不得错。
那时,也不知何为对错。

 

臭老九,白专分子,不干活去,看这些闲书能出生产力吗?
他还是走资派,前几年他家里摆了油画,那是资本主义的东西!
成分也不纯,刚解放的时候还不知道使的什么阴招脱身!
别跟他废话了,年纪大了,上场子一下就全交代了!

 

后来,那群人便押着明楼往门外推,肩膀被拧着,他只能狠命扭过头去张望。
再多声音往他耳朵里涌,他也听不见了,只觉得耳朵里尖刺刺的响。
身边的红卫兵也看不见了,只能看见明诚一个人。

 

他确实没有找到枪,可是他手里却拿了明楼那件灰黑色的呢绒大衣。
那件他们还在伪政府上班时,明楼最喜欢穿的呢绒大衣。

 

他来给他披外套。
他的眼睛里没有神色。
只知道:
他要走,他必须、一定、绝对是要跟着去的。

 

他曾千百次给他披上那件外套,而现在也一如那时一样,动作轻柔却又稳健。
然后他眼睛里闪着坚定不移的光,说着他曾千百次对他说过的话:

大哥,该上班了。

 


明楼颤抖着,拍了拍他的手。
明娟冲上来拖住了要跟出来的人,然后门在他身后合上。
面前是没有硝烟的炮火连天,裹着砂砾的如刀巨浪,不见天日的黑暗沦丧。
可门里那人没有食言,他心里便有光。

 


『没齿』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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