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蔺靖】无终
第一次写蔺靖,一个关于前世的故事。
送给 @维木向东 ,生日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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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景琰常常做同一个梦。
年少时梦中尽是朦胧,只觉身体跟云一样轻,飘于星月之间,身边银河不清不浊,春风化成摇篮,雾气变成棉被,裹来一阵好眠。
东海归来后此梦做得少些,梦中物事却逐渐清晰。
梦中草长莺飞,春和景明,一双手如暖阳,牵着他往光源去。
不似如今,金陵又一场鹅毛大雪,令人忆起那掩盖赤焰军碧血丹心的梅岭冬天。
而今已沉冤得雪,得掌江山,又是多少人前赴后继的牺牲所换得。
萧景琰立于城楼上看大雪纷飞,当初他亦是如此看着小殊率兵出征。
可这次他在等另一个人来。
雪花密集的纷扬而下,明晃晃让人渐渐迷了眼。
定睛只见,一片茫茫中,有人身骑白马踏雪而来。
那人不束发也不遮伞,一袭白衣一折纸扇,似融在雪里,悠然自得,翩翩而至。
城下何人?列战英问。
麒麟才子。白衣者答。
胡说!麒麟才子可由你说是便是!
才子名乃我书,琅琊榜是我排。我说是便是。
……来所为何事?
有闻陛下有情有义没脑子,而今夜秦蠢蠢欲动、南楚将将进犯,草民来做陛下的脑子。
你!列战英拔剑,刚想喊休得无礼,却被微微笑着的萧景琰拦了下来。
都就位,给蔺少阁主开门。
萧景琰一边品茶,一边抬眼看着蔺晨在他殿中抖落身上的雪,一边听着列战英在身旁嘟囔,说他还真是个蒙古大夫,粗俗不堪弄湿庭院。
他从小殊口中得知他拓跋不羁、风流潇洒,但却文武双全又医术高明,是不可多得的谋士。
原话是:别让他跑了,留在身边看个病也好啊。
小殊执意亲自上阵杀敌殉国,这位蔺少阁主必定对自己有所怨念,表现疏狂亦是情有可原。
那人收拾好自己,才不缓不急过来低头作揖。
走近了才发现,他发间落雪,仍是雪珠未化尽之寒,眉眼却如春之黛山,长眉入鬓目如桃,似有暖风轻绕。
萧景琰看得有点发怔,对方也凝视他久久无言。
朕与先生可有一面之缘?
那人却笑了:出征时草民有幸远瞻陛下不凡气度,但未曾有如今这番近。
然后徐徐补上一句:此番得与陛下相叙,竟如梦中曾见千次。
列战英闻言又想拔剑:竟敢对陛下出言轻薄!
萧景琰竟伸手将他拦住,示意他命人为蔺晨整理客房去。
说来也奇怪,不知是对小殊挚友的十分信任,还是在意那“一面之缘”的情分,萧景琰与蔺晨一见如故毫无生分。
直觉告诉他,这人看起来轻浮佻巧,却值得相信。
列战英在城中数度寻得豪宅佳苑,萧景琰却执意将蔺晨安置宫中。
文官嫌他披头散发上蹿下跳不知礼数,他却偏爱看他表演轻功,步步生风。
武官嫌他缺少实战经验空知纸上谈兵,他却爱听他那“列军布阵犹如博弈对棋”的歪理邪说。
朝官皆嫌他剑走偏锋出招诡奇,他却听其言,纳其谏,毫不手软立即执行。
可萧景琰予他高俸禄,赐他美绫罗,他却独爱那几身旧白衣。
他来去无踪似去寻花问柳,归来却总带来惹人惊诧的消息,上至发现滑族星火未灭,下至揽得失传的古歌谣旧诗篇。
他嘲笑文官文疏才浅消息闭塞,却能手把手言传身授为大梁拉起一张情报网。
他不屑武官五大三粗身手笨拙,却能寻得良材佳料,为大梁锻造利器精兵。
他来的日子不长,萧氏河山竟流露出日渐稳固的好气色。
萧景琰向他道谢,他却不按理出牌,伸出手要起银票来,看萧景琰愣在原地,又大笑起来拂袖而去。
他觉得他像风。
他摇着扇对他说起琅琊山的珍禽异兽奇闻轶事,笑容像阵微风吹皱一池春水。
他练起剑来有如疾风阵阵,一道银光,便落叶纷崩直下花雨。
吹奏竹笛时眉眼宁静如清风,抚平他批阅奏折的烦躁抑郁。
难得见他生起气来逼他切莫熬夜,却也有如狂风猛烈,不留转寰余地。
萧景琰每日上朝总是提前早起,绕道芷萝宫给母亲磕一个头。
朝中小人当道谗言纷纷,他从不失去判断有所偏颇,得罪重臣亦丝毫不愿松口。
三伏大暑数九寒天,他日日练武从不懈怠,问他就说安天下祭故人,一日为君一日不丢本领。
他人前处理政务可不眠不歇,像不会累的齿轮,可人后他却总是抚摸着一颗珍珠一本书,时而悄然落泪,时而又笑出声来。
他觉得他像耐寒的兰。挺直的脊梁、凛凛的风骨,清高又寂寞。
他觉得他也像冬日的小山。表面上冷漠又固执,积雪下却蕴藏了富饶肥沃的土壤,爽朗又绵软,能够勃发出草木丰美的一整片盛夏。
蔺晨初来时萧景琰对他好,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中了蒙古大夫迷魂汤的毒。
而如今家国渐有起色,所有人都觉得萧景琰对他尚不够好,就连列战英也开始附议。
还要如何好?以身相许才够吗。
萧景琰不知何时,也会开起玩笑。
可蔺晨却觉得他还不够好,若够好,为何他仍难断忧虑?
当初来为聂锋看病时,他就曾问过自己,有没有做一个一个好谋士的才能。
当时的答案是,他没有梅长苏的执念,没有这份赤胆忠肝,所以他做不到。
那假如他从此也有这个执念呢?
他被自己吓了一跳。
若有,那么醒看浮生变、醉卧美人膝便成空谈,所有意兴疏狂、江湖快意便为乌有。
可能不可能,值当不值当。
可他竟有眷恋。
眷恋与他花下对酌,与他并肩听雨。
眷恋他是一言九鼎指点江山的帝王,却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仪态顿失。
眷恋春猎时与他扬鞭策马,把那些侍卫随从都远远甩在身后。
眷恋他对自己说的,与先生茶酒为伴,未见江湖,如在江湖。
那日他们于城楼之巅比剑过招直至黄昏,累了便翻上屋顶,一人抱一坛梨花酿,静静看天边的火烧云从浅浅的橙金变成暗暗的血红,看对方的脸也被霞光染成微醺的绯红色。
先生近日可曾做噩梦?
歇够了,那人突然问。
却始终是要比他耿直些,不等他答又继续说道:
朕最近总是梦到前一刻握了先生的手,下一刻便化为蝼蚁,爬行于深深地穴中,不见天日。
他闻言怔了怔,却只道:
噩梦是有。
梦见梅长苏诈尸了,骂我庸医,没治好他助你大梁盛世,要找我算账。
他听见那人笑了,看见他向自己举起酒杯。
却没有告诉他,他还梦见,梅长苏活了,是要给他们做媒,红衣红烛喜轿喜帕,两人竟对坐于帐中。
更不能告诉他,他这个谋士,谋的不是国,是国君。
背在他脊梁上的江山,系于他仗剑中的江湖,是他们避而不谈的默契,却也是他们密不透风的桎梏和枷锁。
他借给他的,登高的孤绝勇敢,在那只白鸽的爪间消散。
信上书,老阁主已病入膏肓,危在旦夕。
于是他翻身上马,只来得及道一句别:
陛下同蔺某,只怕是有始无终。
然后他握紧缰绳疾驰而去,不愿看他如墨的眉皱到一起,也不愿看他那红色的身影渐渐变小,消失在麦草的苍茫里。
他没有来得及告诉他,那化成蝼蚁的梦亦使他堪堪难眠,没告诉他那段如非分之想的梦中姻缘。
没告诉他,其实他最非分的想法,是比武归来,小屋檐下人面桃花,欢声笑语,日如春夏。
风尘仆仆回到院中,还来不及栓马就急急往屋内奔去。
本以为会在病榻上看到老父亲,却只见本该奄奄一息的老阁主端坐屋内,看上去并无大碍。
蔺晨心中有怨正要发作,却见一陌生人盘坐父亲身旁,身着画满异兽图腾的破旧长衫,蓬头垢面,看不到真面目。
直到瞥见他怀中隐隐寒光,才反应过来,那是父亲的好友,老巫危九重。
那寒光便是他使毒惑心用的蛊针。
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蔺晨还小,当时老阁主云游云南归来,危九重便躺在庭中,衣衫褴褛,蚊虫叮咬也不言不动,像具陈年腐尸。
蔺晨当时斜眼瞟了瞟身边的梅长苏,嘟囔父亲游历归来总喜欢捡具“尸体”,却被老阁主怒目呵斥。
那是蔺晨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光火。
后来才听父亲叫危九重“救命恩人”,听说是他的神机妙算助他逃过死劫,所以他是他最值得信任之人。
蔺晨知道父亲敬重危九重,又曾受其恩泽,定不会轻易找他帮忙。
此次他千里迢迢从云南到琅琊阁来,定是有大事。
没想到不等他发问,老阁主便先声制人:
蔺晨,你可肖想当大梁皇后?
蔺晨瞪大了眼,答道:不曾。
老阁主蔑笑了一声便继续说道:
也不是不可,只怕下月你便要给他殉葬。
蔺晨不解:父亲何出此言?
老阁主答:如今他已日日梦魇,不得安生,心力憔悴,不日便将郁郁而终。
蔺晨咬牙道:火寒毒我尚可治,人世有哪种病我不可医?
老阁主冷笑一声:如若不是人世的病呢?
蔺晨愣在原地。
老阁主继续道:你亦被梦魇所困。我让你回来,不是害你,是救你。
听闻老阁主所言,蔺晨久久不能回神。忽而听到从未开口的危九重张嘴说话,声如细丝,却字字扎心。
他说:你相信前世吗。
在铜镜中看到一切之前,他觉得他是不相信轮回转世这回事的。
任凭父亲口中的危九重,对对风水之说巫蛊之事有多擅长也好,作为执掌天下情报枢纽之人来说,他都只相信眼前。
可镜中那个世界却仿佛能解释一切。
解释为何他与萧景琰一见如故;为何愿意舍弃浪荡风流逍遥自在,心甘情愿的留在他身边;为何相互倾慕之后会双双遭遇梦魇,为何……他留在他身边,竟是害他。
所谓的前世,他与他生活于云海间。
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天神,蔺晨司风,萧景琰掌管着四季。
他爱上他挑挑眉便碧波荡漾的竹浪,爱上他拂拂袖便落回孩童手中的纸鸢。
他爱上他弹弹指就纷纷扬扬的大雪,爱上他挥挥手便明艳繁华的桃花源。
他牵着他漫步星河,在满天星斗中低声耳语。
他带他流连河谷,在青山绿水间散步聊天。
他和他在薄雾中接吻,在云端缠绵,像一对双子星,光与亮重叠。
他牵着他向着春和日丽的方向走去,却也踏入万丈深渊。
那风始终微微吹拂,四季也忘记轮转,世间停滞于长生之春,百花常开草木常绿,自然规律也日渐泯灭。
于是,神明就算有着开辟苍生之魔力,可触犯天条的相恋,却逃不开天之制裁。
他为他做苦力,他为他受杖责,受鞭刑,为他流淋漓鲜血。
他试过分形裂魄,试过万死万生,可醒来第一刻还是叫着他的名字。
于是,他们被双双贬下凡间。
一个庙堂高、一个江湖远。
定再无机会相知相恋。
蔺晨醒来时,竟分不清脸上是汗是泪。
天不可逆的道理他懂,可他的执着他也懂。
舍弃浪荡风流蔺晨可以忍受,梦魇他也可以忍受,可要萧景琰因他去死,他不可以忍受。
皮肉之苦萧景琰可以忍受,骨肉猜疑他也可以忍受,可要他放弃他的执着,他不可以忍受。
前一世他的执着是蔺晨,这一世,是忠义,是江山。
他在他身边多待一刻,最可怖的结局,便是江山陷落,江湖动乱,民不聊生。
他们是两颗天庭布下的棋子,纵使逃过天眼能有福分相遇,冥冥之中却定不能再续前缘。
今生,也许就像他与他道别时所说的那句,有始无终。
狂风暴雨之后,便是大病一场。
不在他身边,竟也真不会再做噩梦了。
他相信,他也一样,离了自己便平安顺遂。
他笑,今生若也抓住最后的时间相恋了,会再受贬下界的诅咒吧。
像他们的梦魇一样,下世会化为蝼蚁,不见天日。
那么再下一世会变成什么呢。
蔺晨再次能握笔时,便给萧景琰去了一封信。
若有下世。
愿做金陵流水河灯,愿做殿中一粒浮尘。
听君愿,伴君侧,不再离分。
听上去,应该不是婉拒,就还是一场告别吧。
他读了以后定再无联络,蔺晨想。
可数月后,却收到了回信。
字迹娟秀却又遒劲,是他没错。
我同意先生的有始无终。
无终,不是没有结果,而是没有尽头。
此生吾辈无惧化为蝼蚁,只怕江山破败、涂炭生灵。
承先生所言,若有下世。
宁为药草,先生凿之入膳。
宁为野花,漫漫铺琅琊山。
他抓皱了那信。
以为不过是几句日常问好,读来却湿了衣襟。
江湖之远,阖眼见君勿谈远。
庙堂之高,梦梦思君何言高。
纵使下世下下世,灰飞烟灭是无踪。
但知此情恒久,是无终。
『无终』全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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